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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造物”到“谋事”——工业设计思维方式的转变
柳冠中
从“造物”到“谋事”—工业设计思维方式的转变
清华大学美术学院责任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工业设计教育泰斗,开拓了中国工业设计教育体系,创立了“方式设计说”、“事理学”方法论、“设计文化论”、“共生美学”等理论,已被世界先进国家该学科理论界承认及引用,在设计专业领域具有广泛的社会影响力。
从“造物”到“谋事”的思维方式转变是中国产业转型升级必须要考虑的问题,只关注最终产品就会被历史淘汰。实际上人们对很多概念都不清楚,常常把科学和艺术混为一谈,把文化和文化的成果混为一谈。
文化与设计
人们提倡设计要继承中国传统文化,但很多人所谓的继承就是一个刻板的历史符号,却不了解这个符号产生的根源背景,这样的继承只会阻碍我们民族的发展。商周、秦汉、唐宋、元明清都是传统,每个都不一样,传统到底是什么?同样地,我们不可能全盘继承传统生活,拒绝互联网,回归文房四宝。
文化是怎么形成的?澳大利亚、南美洲、北欧或者中国任何一个文化遗址,河姆渡也好、庙底沟也好,全世界不管是哪儿,原始社会的工具大同小异。人为了生存,必须按照自己的体量、身材、手的大小打造工具,所造工具相差无几。后来各个部落形成差别是因为随着生产力的提高,农耕民族开始讲究礼节礼仪,形成了各自的特点,所以在相对封闭的情况下形成了所谓的“文化”,而现在都是“地球村”了,远不是过去的状态。还有一个概念人们几乎不提,就是设计的坐标。坐标横向是时间轴,时间有过去、现在、未来,所以出现一个词——文明。旧时苏州的达官贵人所建园林,只有当年的老爷、太太、小姐闲庭信步才能体会那种意境。现在的景点人头攒动,移步换景、峰回路转的意味荡然无存,那个时代的文化和现在苏州大城市的文化大相径庭。新的时代带来了全新的生活方式,我们要保护非遗,但同时要像工业强国那样提倡未来,讲文化的同时要讲文明。
中国现在面临的最大问题是转型升级。前三十年我们靠制造业带动经济,引进国外设备,依靠劳动力优势,做很多“Madein China”,但现在马来西亚、印尼、越南、墨西哥等国家取代了我们的位置,所以必须提倡真正的中国设计。遗憾的是国内80%的设计师都在追求闲情逸致,都在做点缀,而真正的“主食”没人做。每次搞设计展,琳琅满目都是小瓶子小碗这些小装饰。例如时下很受推崇的新中式椅子,好像是中国传统,那种椅子能坐吗?那只是摆设,那是有钱人有间屋子,有很大空间可以摆放的一套红木,而很多人把这个推崇为文化,推崇为设计。殊不知这些都不是主流设计的核心,我们不能把“复辟”当成设计的主体。设计师必须清醒,设计不是点缀品、不是商人豪夺利润的工具,真正的设计是人类未来不被毁灭的第三种智慧。
科学、艺术与设计
“设计”前面有两个概念——“科学”和“艺术”。科学告诉我们相对的真理,我们提倡科技救国,更高、更快、更强,但是设计也要追求更高、更快、更强吗?恰恰不是。从技术角度,车越快越好,但在城市里行车车速要慢,在旅游区更是要放慢速度欣赏风景,所以设计的评价不是更高、更快、更强,而是要以人为中心。德国奔驰开发了一个新的汽车,自动化程度非常高,能够把人送到座位上。这是技术,但这种设计是多余的,人要这样生活的话过不了多久就退化了。电影《摩登时代》里,卓别林早就意识到追求技术到最后就是这条路,人类长一个大脑袋,依靠两个手指头,退化到满地打滚,所以技术肯定不能拯救人类。人们利用科技发动战争,抢夺资源,军事强国的科技武器能够把地球毁灭几十遍,所以科技在某个层面上是反人类的,科学必须为人类社会服务,科学是一种智慧,但单靠科学不能解救人类。
很多人对艺术也存在误解,一说艺术好像就是某个大画家或者某一件作品,那是艺术工作者,是艺术作品,不等同于艺术。艺术不是金字塔尖上的东西,不是美术馆和音乐会,真正的艺术在生活当中。所谓的“美”不是高大上,而是在生活当中处处发现美。故宫博物馆、大英博物馆、卢浮宫里面有人类的智慧结晶,但那仅仅是被少数人把持的智慧,人们把它当标准,把它当美,恰恰丢了最大多数的东西。科学和艺术都是最古老的语言,知识的知识叫科学,一切人为的把心放进去的作品是艺术。还有一个概念——商业。商界从来都说消费者是上帝,实际都是以利益为本,没有以人为本。科学、艺术、商业、设计,只有设计是最靠近人的,因为设计是解决问题的,不追求高大上,不追求更快、更高、更强,不追求最大利润,而追求人的和谐的生活,追求可持续发展,所以设计是科学和艺术之外的第三种智慧。
中国设计的几个误区
中国工业设计的最大误区是没有真正理解工业设计的本质。工业革命在英国产生后,以莫里斯为首的上层人员痛斥机器制造的东西粗制滥造。底层人民也很愤怒,世界上第一次工人大罢工就发生在英国,因为机器抢了他们的饭碗。所以说上层人民和底层人民都不理解工业革命。设计教科书也说,工业革命带来了没有人性的产品。还是英国人说得好,要回归手工艺时代,倡导田园诗意的生活。这是一个天大的误会,工业革命最大的一个功劳恰恰是人性的,它虽然粗制滥造,虽然面目丑恶,但每个平民百姓都能用上基本的生活用具,这是翻天覆地的进步。只有德国官员穆德修斯看到了工业革命的能量,他作为一个政府官员代表了国家利益,他认识到工业革命是一个历史车轮,谁也阻挡不了,在上个世纪初成立了德意志制造联盟。制造联盟不同于行业协会,中国现在的行业协会包括纺织协会、手工艺协会、家具、灯具、玩具等等都是纵向的,都按照工作的目的、成果来分类。而德意志制造联盟第一次横向捕捉了工业革命的特点,是横向的联合。它的同盟有资本家、政府官员、企业家、管理者、工程技术人员、艺术家、建筑师甚至还有工匠,所有成员代表不同的利益,互补合作,形成一个完整的产业结构。德国正是有了这种横向合作的机制才产生了包豪斯,为工业设计提供了优渥的土壤,究其本质,工业设计源于工业革命后社会分工的细化。现
在大家都认可“德国制造”,实则在欧洲德国的发达并不早。150年前,德国从英国引进技术和流水线,依靠廉价劳动力成为出口大国,“德国制造”实际上表示商品是二等品、三等品。没过多久德国认识到质量和标准的重要性,强调团结合作,强调系统而不是元素,从追求产量转变为追求品质。不到二十年,德国就翻身了,“德国制造”成为一个标志,德国标准成为世界行业的领袖。但中国培养出来的人才永远在给别人打工,没有属于自己的生产平台。去年南汽开发了自己知识产权的汽油发动机,虽然发动机是中国制造,车间流水线整个设备却是清一色的“德国制造”,再好的东西没有外国的平台也做不出来,这就是缺乏平台意识。其次,中国从来都信奉个人英雄主义,缺乏团队意识。日本明治维新的时候,三分之一的官员出海,是作为一个团队出去的。而中国晚清公派留学的都是精英,到现在还是派精英。80年代初日本Toyota花重金说服奔驰接受他们三年计划,日本每年派100人去学习,一年一换,这300人不是精英而是一个团队,从管理层、技术层到操作工,是一个完整的系统。1986年韩国现代仿照日本也执行了这样的三年计划,而中国却没有这样的认识。这就是工业和工业化的区别,我们有工业,但是我们没有完成“化”,还是停留在小生产的层面。原来一个物件,师傅带着徒弟从头做到尾。现在分开了,原料、成型、组装、销售、管理由不同的人负责,一个产品所有的零件需要标准化流水线生产,最后才能组装在一起,所以必须设计出标准化的图纸。设计师不能仅仅考虑好看、好造或是好用,而是要从需求、制造、流通、使用、回收各个角度思考,解决过程中所有的问题(图1)。设计是一个整合的过程,像大合唱一样,各个声部要分工,最后形成一个协调的结果。同样一个杯子,它发挥功能的不同导致设计的不同,单纯解决口渴就不用附庸风雅地设计,但如果拿杯子送人表达情意就需要考虑很多文化内涵。但很多设计师仅仅局限于一个杯子,把杯子当成了目的,这就是狭隘的“造物”。
从“造物”到“谋事”—工业设计思维方式的转变
第二个误区是中国的教学改革。80年代初以来,理工科的设计和艺术院校的设计分两条线走,这个概念就错了。现在很多学校都很迷茫,不知道怎么编教学大纲。其实设计就是一回事,只是工作对象有区别,但原理都是一样的。
第三个误区来自商业社会的误导。现在中国很重视文化创意产业,文创的核心是设计,设计讲究文明,讲究发展,关注历史,更关注未来。真正一个民族存活下去还是看未来。近些年,中国商业发展迅猛,房地产火热,每家每户装上防盗门,邻里之间互不认识,这难道就是中国的安居乐业?房地产都忙着挣钱,没人去想这些问题。中华五千年的文明,真正的优良传统被很多人抛弃了。从简化的概念而言,工业设计是人类总体文明对经济思想的修正,其任务是将工业生产引入社会文化体系。
第四个误区来自很多企业的短视。工业革命是一个产业链,而工业设计绝对不是简单的生产选择。过去我们执行以产定销,改革开放后改成以销定产,现在又提出用户研究。工业设计恰恰是基于用户选择,而不是生产选择。只要有用户,企业就会压迫工人去开发。工业设计从来就是迎着矛盾上的,和自由的艺术不一样,设计恰恰要找出限制,只有定位清楚了,合同写明白了,问题解决了才算完工。中国企业现在很大的问题是永远在做生产改革,花几千万引进了国外设备,做改良而不做开发,重销量而轻设计。每年的产值和设计师的人数一比,一个设计师创造的GDP只有十万到十五万,还不如一个产业工人。
工业设计产业化的四个基本阶段
中国设计现存的问题需要一步一步解决,根据这样的情况预测,中国设计大概需要经历四个阶段。我们现在正处在第一个阶段,即工业设计职业化阶段。几十年前中国没有设计师,现在每年毕业的设计师有几十万,这是全世界最高的数字。但这些设计师多数在打游击战,没有固定的甲方,设计的周期非常短,最终设计由甲方决定,很多设计师甚至不愿意署名。企业同样如此,没有固定的合作公司,没有自己的体系,一些大企业选设计方案最后让分销点经理决定,但销售人员得到的信息永远是过去式。所以中国很多企业总是陷入困境,因为它用这种方式做设计。
现在有些设计公司、有些企业已经进入第二阶段。第二阶段是规模化阶段,如同打阵地战,企业找到合适的设计公司合作,联合三年到五年结对发展。现在广东和浙江有些企业就是如此,明显在三年内发展得非常快,因为设计渗入到了企业的决策,参与企业的管理,企业自然会有产品计划。第一年开发的产品和三年之后有联系,这是品牌战略,可以帮助它提升。这是今后中国的设计公司一定要选择的合作方式,技术通过设计可以移植,企业能够转型,设计公司和企业能够获得双赢。
第三个是市场化阶段,个别公司已经开始尝试了,不光打阵地战,还打运动战,企业不仅和公司合作,更是要和产业链的其他部分合作从而建立自己的资源。市场化阶段的主力军不是设计公司或者企业,而是社会的集成设计,更加强调分工合作。分工是工业化的特点,但分工之后不合作会非常分散,所以必须寻求深度合作,这样合作的结果是社会形成新的产业结构。工业设计的未来趋势是服务和分享,倡导通过共享节约资源,政府通过社会服务系统把出行问题解决,社会就不会出现那么多私家车,可以解决资源浪费和交通拥堵的问题;把干净衣服的问题解决,就不需要每家每户配置一个洗衣机,可以解决能源和淡水污染的问题。设计的市场化实际上是抓住本质,它需要各方面的合作,不单产品要经济要好用,而且要管理顺畅,不仅需要设计师,还要和社会学家、经济学家、政府管理人员甚至街道老太太合作。
第四个阶段是战略化阶段,这一阶段以工业设计国家战略为中心。设计不是无国界的,国家要有设计政治,所以国家要制定设计政策,不能把情报全盘透露给其他国家。很多老师热衷于到国外讲授中国设计的现状,其实在无形地帮助别人收集资料,外国设计师研究中国人的生活方式做出来的设计比国内设计师还要好,因为他们搜集到资料,比国内设计师更了解中国市场,这就是设计政治存在问题。中国政府往往忽视了中国工业产业化最重要的战略制定,一味追求业绩,鼓励引资,鼓励外国设计中国加工,让中国设计陷入困境。归结起来,这些问题都是国家层面和政府层面要解决的事情,中国工业产业化,必须经历这四个阶段,而且必须一步一步走过来。目前中国的工业产值很高,但是实际上仍然是加工型的工业,设施很体面,但整个管理水平没有真正完成工业化。
从“造物”到“谋事”的思维方式
设计不是对“物”的占有,而是对“事”的理解,是一个完整的产业链。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授人以鱼是模仿制造,见效快(图2)。很多人讲究造船不如买船,买船不如租船,但引进这条路是不持久的。而授人以渔(图3),接受者在研究的基础上创新,根基扎实。如果从“造物”的角度考虑设计,中国企业永远不能自立,只有“谋事”才能为设计带来良性发展。
从“造物”到“谋事”—工业设计思维方式的转变
从“造物”到“谋事”—工业设计思维方式的转变
纵观现状,中国很少有企业愿意沉下心来做研究,追求的都是最快获利,所以出现了这样一个怪现象。1956年建成的长春制造厂,当年的总产量超过全日本的卡车总产量,人民日报的社论就是零的突破,中国过去没有汽车,现在有了汽车了,而且是亚洲第一。但是到了87年,除了车头换过造型,还是原来的旧产品,干了三十年也没有明白什么是汽车设计,全套图纸都是苏联老大哥的原件,流水线工艺标准来得太容易,我们满足于加工。到后来才明白,这是苏联二战拉炮的车,所有的参数都是为了打仗,这个参数不是技术而是设计定的。设计是定参数的,技术是完成参数的。恐怕直到现在很多企业依然只有技术,没有设计,走了六十多年还是没有明白设计的重要性,甚至还把设计当成外观的设计。何谓“制造”?所谓“制”就是为生产制定规范,这才是设计。而我们是“造”,“造”就是运用一定材料组织技术加工某种零部件或者产品,是运用现有的工艺流程规范生产,非常被动。企业看不到设计的能量,设计的经济效益是无形的。现在很多人提倡转型,但没有多少人清楚要往什么方向转,不重视设计的转型在本质上就是投机取巧,什么畅销就做什么,这样的企业永远不能转型成功。
设计的观念与评价体系
站在社会学和经济学的角度看手机,手机不仅是便捷、时尚的生活用品,手机在地下埋五千年五万年,人类的后代将它挖出来可以解读21世纪,就像古生物学家通过一块恐龙化石复原侏罗纪,因为这块化石包含了所有的信息。手机其实是当代社会关系、经济结构、科技水平、生存方式等信息的“镜像”。设计师要有这样的修养或者认识,这是设计师理解设计这个专业的前提。物质生活不断多元化,所“造”之“物”一直在变,但如果用“谋事”思考,设计的“源”和“本”从来没有变过。每一个物件都存在当时社会产业链的关系中,社会和技术即便发生大的改变,人类的衣食住行是不变的,搓衣板、洗衣机、自助洗衣站都是为了干净的衣服,目的是一样的。所以设计继承传统不是继承皮毛、表面的东西,而是继承真正的中国文化,让更多的人安居乐业。
随着整个商业的推波助澜,商家为了鼓励消费定制了很多所谓的“幸福”,所有这些都在“腐蚀”平民百姓。而设计师绝对不能像商人那样思考。一说到美,一说到美学,都是讲高大上的美,都是以大为美、以多为美、以奢为美。但美不是这么回事,奢华有美,朴素也有美,简约也有美,甚至恐怖狰狞也有美。凡事拿钱做衡量、向“高大奢”看齐,这个民族就有危险了。所以设计要讲品牌,设计公司都在做“牌”,几乎没人做“品”。中国文化博大精深,用三个口来表示“品”:第一口是生理饥渴之时的狼吞虎咽;第二口是吃饱喝足后的洋洋得意,炫耀地位,中国正处在这个时代,每个地方都有一个标志性广场、标志性建筑、标志性成果,追求眼球经济;第三口才是品,地球百分之十五的人处在饥饿线之下,要懂得收敛和低调,为了地球的可持续克制自己的欲望。
设计的研究思路与方法
对设计者来说,做“牌”很容易,立竿见影,做“品”太难,要下功夫,也要懂得听,“听”的繁体字写作“聽”,古人认为不是用耳朵听,耳朵只是一个器官负责声音传到大脑,所以只是一个耳朵偏旁,更重要的是听王者之音,不要听小道消息,听的时候眼睛横过来,把十目张开,把所有感觉张开,最后用心去听,动用修养和学识储备才能够听明白。而简化字的“听”,嘴巴是发声的,说明听了要形成自己的思想,学完设计必须拿出自己的想法,资料收集后要学会分析,又上了一层。
现在很多学者一提设计就讲形式和功能,把两者分开讲本身是很荒谬的事情。讲到功能,很多艺术院校的设计师推脱自己没有数学细胞,讲到造型,理工科院校的设计师推脱自己没有美术细胞,就像是一个懒汉或者骗子。其实每一个人都具备这些素质,只是没有去调动,没有去开发,学工科的所以不懂美学,学美术的所以不懂工科,这是自己限定自己。设计的本质是什么?最简单的一句话就是发现问题,解决问题。设计师要把目的找出来,比方说解渴,一个葫芦瓢也能解渴,用黄金茶杯体现气派也能解渴,这就需要建立一个目标系统,解渴是帮我们跳出框框,考虑解渴而不是考虑杯子,这样视野就宽了,不会局限在杯子里面去想问题,所以设计的功夫是在设计之外而不是设计本身。
中国传统哲学讲“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设计最终的目的是“善其事”,“利其器”只是手段,停留在“利其器”的阶段就会追求功利。一提到好的设计只想到引进最先进的技术和设备,所谓“杀鸡焉用牛刀”,所有的工具都服务于人,不是主体,追求工具就本末倒置了,所以设计首先提倡的是实事求是。外部环境不一样,设计就不一样,需求不同所以设计不同。设计师是一个杂家,他需要了解各种知识,还是说“杯子与解渴”,研究解渴首先研究什么?要研究限制。限制绝对不是内因而是外因,包括时间、地点、环境、消费者等,设计需要建立探求外部因素的事理学方法论(图4)。所有的外部条件是设计选择的前提,要在特定条件下考虑技术和基础造型。造物是为了让人们的生活更有意思,设计不能忘记主体东西。一个马扎和一个密斯·凡·德·罗的椅子哪一个好?绝大多数人肯定说密斯·凡·德·罗的椅子好,从设计的角度这一回答就错了。设计师应该追问在什么情况下做比较,上海世博会热门展馆排队总不能扛一个密斯·凡·德·罗的椅子,这时候马扎就更加好。“好”是比较级,是相对的,是有前提的。“好”和“不好”、“美”和“不美”都不是简单的事情,做的事情不一样,需求不一样,评价点就不一样。四合院作为当代设计肯定不好,那个时代的四世同堂、五世同堂必须住四合院,现在三口之家、五口之家住四合院就不合适。设计师研究四合院不仅要研究技术,更要研究时代背景,认识到四合院的产生是因为这样一个建筑形式符合当时的社会组织。
从“造物”到“谋事”—工业设计思维方式的转变
中国过去讲设计,无论是工科生还是艺术生都只讲“求是”,因为依靠引进就解决了这些问题,而这个是中国转型必须要解决的问题。事理学的要求是本土设计师要研究中国的环境限制,以中国的消费者为中心,了解中国真正的设计需求,而不是跟着世界潮流跑。
设计师对时间、空间应该有一个更宏大的理解。文脉是上下文的界面,它更应该关注下文,当文化存在的语境改变时就需要设计师去创造新的文化。贝聿铭设计的卢浮宫玻璃金字塔就是一种创新,他根据金字塔的语义把人的注意力引到地下,让参观者看到地底下的宝藏,这个设计不是纯粹的符号,它是在说明博物馆的意义。在设计师的概念里,空间不是一个物理概念,而是一个场域,西方的教堂、中国的庙宇都在暗示人们应有的行为。空间设计是一种引导,它要处理放肆和约束的关系,产品设计也是如此。同样,时间也不是一个静止的点,而是一个过程。做设计绝对不能仅仅讲技术、讲造型、讲时尚,而是要吃透人和社会的概念,这是最难研究的。设计本身就是一种文化,它是一种创造,它创造的是更为合理的生存方式或者说是使用方式。
设计的关系和机制呈现为这样一种冰山形态(图5)。海平面以上的部分是器物层,支撑器物层的是海平面以下巨大的组织层和观念层。观念层是基础,是设计的目标,观念层上面是组织层,是人与物、人与人的社会结构,组织层上面才是器物层。海平面以下的部分太庞大,没有这块部分就没有海面上的冰山。文化也好、社会现象也好,如果没有组织和观念的保证,这些再繁荣也会转瞬即逝。作为一个十三亿的大国,如果每个人都去争取财富,社会就不稳定,所以要用严明的组织机制来保证社会的良性发展。简而言之,事与物是人类生活方式全部可见部分,加上不可见的观念、意义、价值等精神层面的元素,就构成了设计的全部意义。设计和社会学息息相关,跟人类学息息相关,工业设计的本质目标是重组知识结构和产业链,整合资源,创新产业机制,引导人类社会健康合理地生存发展。目前中国对企业的分类依据都是工作对象、规模、设备、技术等,没有一个评价体系是企业的创新潜力。在这样的情况下,必须把设计的本质调整过来。主流设计不是时尚,时尚每年都在翻新,从可持续发展的角度来讲绝对是一个消极因素。设计师尤其要关心弱势,要提倡多元价值,不能只关注少数的、高大上的、时尚的事物,更重要的是关注中国的实业。设计师必须进入这个领域,在这样一个光怪陆离的大环境下提倡分享式的服务设计,引导个人使用而不是私人占有,这是设计的最高境界——留有余地,适可而止,这样的思维方式就是“谋事”。
从“造物”到“谋事”—工业设计思维方式的转变
作为协调关系的设计思维方式
有关设计的讨论有这样一些老生常谈:设计到底是科学还是艺术,是方法还是经验,是分析还是直觉,是逻辑还是形象,是感性还是理性?这种说法又把人引到了误区,设计综合了所有对立统一的元素。现在全世界都在培养设计思维,设计思维的关键是学会抽象思维,讲究由表及里、由此及彼、举一反三、透过现象看本质,把风马牛不相及变成万物联系的风马牛效应。抽象主义的出现是艺术史的一个飞跃,它摒弃了狭隘的模仿,不追求像而是要表达本质。但现在很多艺术工作者还只是停留在“像”的层面,追求奇技淫巧。视觉艺术会欺骗人类,目光所及都是过去式和现在进行时,看到的都是帝王将相留下来的东西,真正平常人家的东西早就化为乌有。但如果用“脑”和“心”思考、反省,人类可以天马行空。在当代社会技术膨胀的情况下,设计工作者更是要用心去想,不能简单地跟着技术走。
设计的思路从“造物”转为“谋事”,其中最重要的一个诀窍是少用名词思考,多用动词思考。名字描述定型的事物,永远是过去式,用不同的形容词限定名词不能改变物的本质,仅能表达它的形状、体量、色泽等外部特征,不利于想象新的物种。当代设计就陷在这个怪圈里面,都习惯用名词思考,设计新的洗衣机从来不跳出“洗衣机”这个名词,不会转换思路思考如何“洗”,如何“获得”干净衣服,这样的思维定式决定了设计就是涂脂抹粉式的修饰。但是动词就不一样,一提到动词人们会考虑主谓宾,考虑时间、地点、条件,思路就展开了。用动词思考能够引导设计师研究使用者以及使用的场域、历史背景和动作行为的原因,这是一个完整的系统。在这个前提下所有的可能性和概念会越来越清晰,把这个当作评价体系组织内部因素,研究原理、材料、工艺基础、机构形态乃至造型细部,实事求是的创意也就因势利导、油然而生了。动词引导人发现问题,可能产生全新的宾语,创造全新的概念。所以说从设计杯子的角度想,设计师只能解决杯子,但如果从创造一种饮水方式解决口渴的话,就可以有很多创造的可能性。
设计要跳出固有的思维方式,前文中提到设计要研究外因,只有明确目标和外部因素,才能真正创新。水是一个名词形式,都是H2O,外因不一样,水的形态就不一样,有河流,有海洋,有湖泊沼泽、瀑布泉水,也有雨露冰霜,外因给人带来不同的想象力。同样是海,人们可以用诗歌、音乐、绘画等不同的形式表现它,可以有不同的互动方式,可以看、可以听、可以饮、可以游,这样就出现了各种各样的人文事物。即便没有海,设计者可以用转喻的办法让人感觉到身临其境。只有跳出狭隘的思维模式,设计的思路才会真正打开,想法才能涌现。同样地,设计师对“墙”这个概念的理解和其他人完全不一样,设计师头脑中的“墙”可以什么都是,又可以什么都不是,要看它具体的目的。“墙”这个载体可以是坚实的,可以是镂空的,也可以是无形的,这个载体有时候象征私密,有时候象征沟通,这才是设计师的思维。柯布西耶设计的朗香教堂,把原本的尖拱、十字拱换成镂空的墙面,利用忽明忽暗的光线营造教堂的神秘感,这是常人根本想不到的,这个“反其道而行之”是真正的创新。江南园林对“墙”的理解也是创新,“墙外有墙,山外有山”,中国的墙是引导,漏花窗是装饰更是借景。这是中国设计的奥妙之处,墙不是边界,恰恰是墙外还有另外一个世界,这是中国设计的绝高层次。设计和科学不同,科学永远在发现真理、解释真理,侧重分析和发现,而设计是应用那些知识去创造未来,做上帝没做的事情。
社会大环境下的设计教育
纵观社会现状,中国设计还有很长的路要走。高校培养学生要注重“最大公约数”,提倡整体优秀。而作为个人,设计师要解决中国当下的问题,要将习得的知识应用到现实生活中,这才是创造。现在国内出现很多工业设计创意园,但多数定位不甚清晰。很多所谓的创业园区变成了咖啡店一条街。事实上园区的目的是打造区域设计创新共性技术和服务平台(图6),是引进各种资源,包括设计公司、营销公司、研发公司、材料公司等,让中小型企业互补合作,互利共赢。所以企业必须加强基础研究,学会整合资源,寻求机会和高校、研究机构、创业园区合作,打破横向壁垒,借助外部力量提升自己。设计工作者当下的任务是要帮助企业改变发展思路,从市场观转变为服务观。局限于生产规则的研究只能改变产品外观,但如果研究服务、研究用户潜在需求的话可以开拓更广的市场,这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概念。实际工作中,设计师要和一两家企业展开三到五年的深度合作,不仅为企业做设计,更是要影响整套开发流程,这样企业才能真正成长。
从“造物”到“谋事”—工业设计思维方式的转变
上世纪末人们已经开始将工业设计的实践与认识提高到机制创新、生活方式设计、文化模式设计和系统设计的层面,现在又致力于可持续发展的集成式系统整合的协同设计,这是一种社会设计。作为设计教育者,不仅自己要明确这些问题,还要教导学生,培养他们实践能力和成长能力,培养学生成为设计管理者,让它理解社会发展的趋势。大学教育的目的是批量培养合格人才,而尖端的精英则需要个人修为和丰富的阅历,光靠大学解决不了。无论什么专业,大学的任务是培养学生获取知识的能力以及表达思想的能力,而不是一味强调知识点。大学并不仅仅是课堂与教师,而是提供给学生一个学术自由的环境,大学里更重要的是交流,要让不同专业的人在一块沟通交流,主动拓展知识,只有这样学生离开大学才能不断进步,在社会这个“大学”中继续深造。“超以象外,得其圜中”,欲了解一物,必先超脱于物象之外,只有看遍天下山,才能够识得庐山真面目,看了大海和沙漠,对山的认识又上了一个层次。所以大学要培养适应社会未来变化的人才。两百年前德国的教育宣言中说,教育的目的不是培养人们适应传统世界,不是着眼于实用性知识和技能,而是要唤醒学生的力量,培养他们自我学习的主动性,抽象的归纳能力和理解力。这种能力就是学会举一反三,透过现象抓本质,在目前无法预料的种种未来局势中作出有意义的选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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