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artells 发表于 2024-9-23 12:27:01

“设计”考辨—对中国设计史的一种新认识-应宜文

“设计”考辨—对中国设计史的一种新认识

应宜文

内容提要:本文从释词考辨视角,论证中国古代设计史的沿革及其与中国文明史之根连,基于古典文献史料的理据,阐释中国古代“师法自然”“制器尚象”“从新为之”“物善其用”等设计思想,从传统文化维度解读古人的创意思想,穷源溯流,提出对中国设计史研究的新思考与新途径。

关键词:师法自然;造物文化;创造灵感;设计思想


自20世纪80年代初,大量西方设计史原著及译著,包括西方设计理论、设计思维及方法的著作及教材引进中国,体现西式风格的各种设计接踵而来;设计学曾热衷于西方设计史论的研究,关注于西方某一类设计的专项研究;设计教学,面临中西文化的差异,由对外来“设计术语”之类的解读,衍生至对西方设计的解析,引荐与学习西方设计成为一种时尚……“设计”一词,于是变得家喻户晓。然而,中国设计究竟从何而来?



首先,在我国古代文献中,“设”和“计”分别为两个独立的字。据考证,最早的文献记载出现在汉代许慎的《说文解字》,其中对“设”与“计”两字分别做出阐释:“设,施陈也;计,会也,算也。”“设”与“计”均属会意字,具有核算、测量、策略、打算或姓氏等意思。这两个字的用意与近现代人们所理解的“设计学”涵义相差甚远。其次,“设计”作为一个完整的词,也曾出现在晋代陈寿《三国志·魏书·三少帝纪》,意思是“筹划计策。” 再者,南北朝崔鸿《十六国春秋》记载:“石虔设计夜渡滶水,……”此“设计”意为设置用计。可见,这个词汇在古代的用法及涵义与现代艺术学科所指的“设计学”涵义,有着天壤之别。

考辨“设计”一词的由来,陈之佛的《图案构成法》(1937)中写道:“图案在英语中叫design。这design的译意是‘设计’或‘意匠’,所谓‘图案者’,是日本人的译意,现在中国也普遍地通用了。”卢世主认为:“中国早期把英语Design译为‘图案’,这是沿用日本的译法。称图案为‘图的考察’,所以图案也叫做‘考察画’。” 直至20世纪《辞海》首次问世,才形成较为完善确切的解析。“设计”一词,《辞海》的释义是:“根据一定的目的要求,预先制定方案、图样等。我们将现代设计理解为“造型艺术术语。广义上指一切造型活动的构思计划、实施方案。狭义上专指图案装饰。” 从学科定义上来看,设计是运用美学原理,按照各项功能要求而策划、制定的方案、图样。它是一门将物质文明与精神文明、科学技术与文化艺术高度结合的综合学科。可见,“设计”在我国是诞生于20世纪的一个新词。



“设计”这个新词,往往使我们忽略了它与中国传统文化的紧密关联,我们不可因“设计”这个新词而隔断了设计史与中国文明史之根连。我国历代设计思想、举措与成就的史料举不胜举。

战国《韩非子·外储说右上》记载:
堂豀公谓昭侯曰: “ 今有千金之玉卮,通而无当,可以盛水乎?”昭侯曰:“不可。”“有瓦器而不漏,可以盛酒乎?”昭侯曰:“可。”对曰:“夫瓦器,至贱也,不漏,可以盛酒。虽有千金之玉卮,至贵而无当,漏,不可盛水,则人孰注浆哉?”

可见韩非子的观点认为,“千金玉卮”这种贯通而无底的玉制酒杯,虽精贵,可是,它不如材质普通但不渗漏的粗陶器。这展现了我国古代“以实用为美”的造物观念,认为“美”只有附着在实用功能上才有意义。

西汉刘安《淮南子·泰族训》记载:
瑶碧玉珠,翡翠玳瑁,文彩明朗,润泽若濡,摩而不玩,久而不渝,奚仲不能旅,鲁班不能造,此之为大巧。

文中形容像瑶碧玉珠、翡翠玳瑁一类的物品,色彩鲜艳,润泽光滑,抚摸它不会缺损,时间久不会变形,奚仲不能仿制,鲁班不能创造,这种天然的造化,就叫做“大巧”。距今两千多年以前,古人已发现自然界的“大巧”之美,凝聚了“师法自然、自然天成”的设计思想。

一千多年之后,西方设计才关注“自然”:设计师受画家克劳德·洛兰(1600-1682)“在梦幻般的大自然中欣赏往昔古典建筑”的风景画影响,形成一种自然曲线元素与古典直线元素融合的洛可可设计风格。英国设计大师威廉·莫里斯(1834-1896)十分追崇“自然风格”,并将他的设计与自然元素融汇贯通。奥地利设计理论家维克多·帕帕内克(VictorPapanek, 1925-1998)将自然物的功能演绎成实用的人造设计物,他根据豆荚的造型,设计出一系列独立剂量的药物容器。自然之物的巧妙构造,启迪了设计师的创作灵感,大自然蕴涵了几乎所有的设计要素与形式美感,自然物象建构秩序成为设计形式的重要资源。

宋李公麟《李伯时< 考古图·序言>》写道:
圣人制器尚象,载道垂戒,寓不传之妙于器用之间,以遗后人,使宏识之士,即器以求象,即象以求意,心悟目击命物之旨,晓礼乐法而不说之秘。

文中阐明古代礼器制作的目的、手段、原则,并提出“制器尚象”的设计思想,说明从自然事物取象,取象之目的是“载道”,体现出对设计风格传承的长远考虑,使人们看到器物,如同展观一面历史画卷,回顾古人的音容笑貌,并意会他们的艺术精神、思想情感、设计审美;以求得象,再从象求得意,从而“晓礼乐法”,其意便不言而喻。可见,中国古代器物的造型、纹样,并非为了单纯的审美,同样是奉行“礼乐法”的教科书,蕴涵着象征意义。

元《大元毡罽工物记·御用》详实记载元代皇室所用纺织品手工艺生产系统,论及元代社会文化、工艺技术与设计观念,书中说:
至治三年十二月五日,留守伯胜阿鲁泽沙传旨,北平王影堂内核桃木碗碟、象牙匙、筋楠木桌及诸物,依世祖皇帝影堂制,从新为之,计料绘图成造。

其中阐释了我国古代“从新为之”的造物思想:通过器物、物件来体现尊卑之地位,按照钦定的法度进行设计和生产,故而每件器物的造型、纹样、色彩、工艺、材质都具有明显的设计识别性,充分显示出古代工匠已具有制造不同规格工艺品的高超技能,在工艺、式样、材质等方面力求推陈出新、与众不同。

到了明代,宋应星《天工开物》记载:

天覆地载,物数号万,而事亦因之,曲成而不遗。岂人力也哉?事物而既万,必待口授成而后识之,其与几何?万事万物之中,其无益生人与有益者,各载其半。

此意天地广阔,恩泽深厚,万物生长,妙不可言。“曲成而不遗”,寓意人们要顺应自然规律、顺应事物的变化,大自然蕴藏着自身的规律。但是,古人不是一味等待自然的恩惠,而是将“天工”与“人力”相契合,造就多元化的大千世界,其中不仅蕴涵人与自然和谐的“天人合一”思想,更是造物创新思想之源泉。

《天工开物》作为一部收录我国古代农业和生产技术、农具创造、车船设计、工艺装备以及造物方法的综合性著作,“天工”意为自然力和人工的合力,包罗水到渠成的设计意象;“开”具有通畅、开拓、发展、建立之意,追求能工巧匠与自然条件的相互协调、相互生发,从而造就“物”。中国传统造物文化,充盈着遵循本源、顺应自然、物善其用的设计思想。英国学者李约瑟曾将此书的作者宋应星誉为“中国的狄德罗”。其实,宋应星成书的年代,比狄德罗撰写《百科全书》的时间,至少早一百多年。

清代李渔《闲情偶寄·词曲部》说:
人惟求旧,物惟求新。新也者,天下事物之美称也。

《闲情偶寄》全书分词曲、演习、声荣、居室、器玩、饮馔、种植、颐养八部。此文再度推崇古时“物惟求新”的造物思想。这里的“物”,作者是指事物,即,分为“事”与“物”两个层面。“事”主要针对文学艺术而言,“物”主要是对器物、造物设计等的创新思想。以作者的观点,“自然之物”是原材料,不能够用新与旧来衡量或鉴别。然而,一旦将自然物材加工制成家具时,就成为一件“人造物”,此时就产生了新与旧式样的区别。我国古代的“造物设计”已奠定“不喜雷同,力求创新,不断突破”的思想基础,唯有遵循“创新-否定-再创新”的造物规律,才能推进器物设计与造物文化的发展。

继而,在《闲情偶寄·器玩部》写道:
凡制茗壶,其嘴务直,购者亦然,一曲便可忧,再曲便称弃物矣。盖贮茶之物,与贮酒不同,酒无渣滓一斟即出,其嘴之曲直可以不论;茶则有体之物也,星星之火,入水即成大片,斟泻之时,纤毫入嘴,则塞而不流。

李渔主张朴素节俭,反对奢侈夸张;主张精巧适宜,反对徒有其表;主张创造出新,反对仿效雷同,充分体现了其独具匠心的设计见解。他通过茶壶和酒壶不同功能的设计,说明,制物要“取其适用”,从方便使用者的需要出发,考虑各种壶的不同贮存对象,按照怎样使流水畅通,来设计壶的造型和结构。基于当时人们的文化习俗,他提出茶壶设计“凡制茗壶,其嘴务直”的设计原则。这种源于生活、善于观察、因材施艺、注重器物使用功能与实用价值的设计思想,深得后人推崇。

“直到目前为止,设计史仍然被视作与美术史和建筑史有着最为密切的联系。”追本溯源,我国古代建筑设计的著作,则反映出古人建造文化的鉴赏力与创造力。关于城市规划的典籍,北魏郦道元《水经注》(四十卷)记载城邑营造、建置沿革状况,体现了我国城池建造设计的成就。关于园林设计的典籍,宋李格非《洛阳名园记》(一卷)、明计成《园冶》(三卷)、明文震亨《长物志》(十二卷)等,阐述了我国古典园林营造的原理和构筑风范。关于建筑设计的典籍,北宋李诫《营造法式》(三十六卷)、清李斗《扬州画舫录》(十八卷)、李斗《工段营造录》等,是营造标准、工程法则、建造方法与经验的总结。有幸留存至今关于室内设计的典籍,宋黄伯思的《燕几图》(一卷),阐述古代家具制作方法,图文并置地列举了组合式桌子的精巧格局与设计。

历代古籍中的中国古代设计史料,据笔者目前的研究,大致可分为中国古代设计文化思想(22种)、设计营造方法(16种)、设计文明成就(11种)三大类。

第一类设计文化思想的史料,如魏王弼《周易集解略例》(一卷),提出我国早期的设计理论思想;宋高似孙《砚笺》(四卷),从砚的种类、形态、审美及其与文人的渊源,阐释中国文房四宝的设计文化意象;清谷应泰《博物要览》(十二卷),记述古鼎彝、铜器、瓷器、锦缎的工艺设计、色彩配置及形制设计,阐述了工艺美术思想及博古藏宝的文化观念。

第二类设计营造方法的史料,如《考工记》(二卷),记载自先秦以来制车、礼器、钟磬等六大类营造方法,展现的是古人造物成就及唯物求新的设计思想;明周嘉胄《装潢志》(一卷),论述古代书画装裱设计的步骤、技术和方法;清孙廷铨《琉璃志》(一卷),阐释琉璃制造过程及造型设计方法。

第三类设计文明成就的文献史料,如宋王黼《宣和博古图》(三十卷),阐述器物形制、图像、释文、色彩、尺度等设计要素,是我国古代设计文明的集中体现。



中国古典设计文献为我们开启了一座巨大的宝库之门,也为我们扩充中国古代设计史提供了丰厚而详实的研究史料。我国“设计学”并不是一门诞生于20世纪80年代的新兴学科,也不只是由西方引进的外来知识体系。实际上,“设计学”的造物思想、营造理论与实践运用,在中国历代文献中均有记载。古今释词,仅在称谓上不同而已,自石器时代以来,中华文化的演进与发展,在相当长的时期内是一部营造设计、造物文化的历史。我国古代能工巧匠的创造举世闻名,不但可追溯到春秋战国时期的制车、礼器等,甚至更为久远,其中蕴涵的设计观念与方法,亦在历代建筑、园林、家具、器物、生产工具中施展沿用。

众所周知,“设计”一词由英文翻译而来,解析Design分为四层涵义:一是草图、计划或初步图;二是艺术或装饰物品的布局特征;三是艺术完成作品或者创造性的装饰;四是有计划地使作品艺术化。然而,与现代设计(Design)异曲同工、意旨相通的概念,在我国古典文献中屡见不鲜,如北宋李诫《营造法式》中的“法式”一词,专指方法、范式;北宋《营造法式》与明代《鲁班营造正式》(佚名)的“营造”意为规划、创建;明代黄成《髹饰录》中的“饰”,为装饰、修饬之意;明代宋应星《天工开物》的“开物”具有开晓、启发、设计各物及环境的涵义;自石器时代之始,中华文明的传承可称之为“造物文化”发展史,而“造物”一词本身就蕴涵了人类最初的设计概念。可见,无论“造物”“法式”“开物”或是“营造”,其实与现代“设计”只是名称与表述不同而已,探究其实质,关键在于上述所论都是具有创新思想的行动。

设计史的研究需要有充足的史料,更需建立与当代设计思潮互为支撑的理据。“从一个特定时代的设计发展状况,即可看出这一时代的文明程度。”历代王公贵族到文人雅士的居室布置、家具陈设、器物用品、文房四宝,往往能够反映最为真实的文化印迹、最为朴素的造物思想。尤其是古时能工巧匠设计精美的皇室御用珍品,是中华文明的瑰宝,也是古代文明的印证。中国的设计文化可视之为一种新能源,植入设计,不仅把握设计作品之“形”,更在于体现其“质”。当代中国设计,需要从更高远的文化维度上解读古人的创意思想,以现代设计思维,统率传统文化艺术元素的潜力,结合现代科学技术、新兴材料,提升与再现传统文化的精髓,从而达到古今设计的融合创新、和谐一致。


结语
对中国设计史的新认识在于:其一,“设计”一词在古典文献的名称与表述,愈加开阔了我们的视野与研究范畴,广博浩瀚的古典文献史料,呈现出一种清晰准确、延绵不断且富有说服力的考证依据,使我们能更好地把握中国古代设计的审美精神。其二,我们从中国古代文明的视角来考证“设计”一词,会发现中华文化一脉相承、源远流长,我国古代的造物思想、营造创新更是一脉相传、世代相承。其三,中国古代的技师、待诏及能工巧匠,艰苦卓绝、精益求精的工匠精神,值得我们为之撰入史册并传承其技艺与精神。其四,中国古代设计与传统中国文化形影相随,相辅相成,设计文化由历史积淀而成,是一种承载创造灵感、凝聚传统文化、力求传承出新的创意文化。我们将设计与文化相融互训,以现代的方式传承民族传统文化,融化在血液中,以之创作设计作品,足以增强我们的民族自信心和创新力,成为未来中国设计的原动力。
诚然,当代国际设计领域日新月异,中国设计史的研究任重道远。然而,中国设计更应该向中国传统文化取经,从古典文化中汲取灵感,创新未来的中国设计!


注:
许慎:《说文解字》,中华书局,1978年,第53页。
(晋)陈寿撰《三国志·魏书·三少帝纪》,见百衲本景宋绍熙刊本,第94页。
(南北朝)崔鸿:《十六国春秋》,明代万历刻本,第250页。
卢世主:《从图案到设计:20世纪中国设计艺术史研究》,江西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179页。
辞海编辑委员会: 《辞海》(1999年版),上海辞书出版社,2002年,第1473页。
大辞海编辑委员会: 《大辞海·美术卷》,上海辞书出版社,2012年,第407页。
K. B. Valentine. Motifs fromNature in the Design Work andProse Romances of William Morris(1876-1896) . Victorian Poetry, Vol.13, No. 3/4, (An Issue Devoted tothe Work of William Morris, 1975)pp.83-89.
(元)佚名:《大元毡罽工物记·御用》,上海仓圣明智大学铅印本,1916年,第3-4页。
尹定邦:《设计学概论》,湖南科学技术出版社,2008年,第2页。
( 魏) 王弼: 《周易集解略例》( 一卷) , 明崇祯三年(1621)刻本、虞山毛汲古阁刻本。或见中华书局铅印本,1985年。
(宋)高似孙:《砚笺》(四卷),清康熙四十五年(1706)扬州诗局刻本。或见影印本,上海古书流通处,1921年。
( 清) 谷应泰: 《博物要览》( 十二卷) , 清嘉庆十四年( 1 8 0 9 ) 刻本、清道光五年(1825)李朝夔刻本。或见影印本,济南齐鲁书社,1995年。
作者不详:《考工记》(二卷),见(唐)杜牧注,清光绪十三年(1887)会稽董氏云瑞楼(木活字本)、明万历(1368-1644年)吴兴闵齐伋刻本。或见(清)王宗涑撰,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影印本。
(明)周嘉胄:《装潢志》( 一卷) , 清康熙三十六年(1697)刻本、清康熙四十五年(1706)扬州诗局刻本。或见影印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版。
(清)孙廷铨:《琉璃志》(一卷),清道光十三年(1849)世楷堂刻本。或见铅印本,上海神州国光社,1936年。
(宋)王黼:《宣和博古图》( 三十卷) , 明万历二十七年(1599)于承祖刻本、明万历泊如斋刻本。或见影印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5年。
Collins English Dictionary.Third edition , 2008. Harper CollinsPublishers. p.205.
张夫也:《外国设计史》,广西美术出版社,2014年,第2页。

(本文为2016年度浙江工业大学重点建设教材项目《设计文化双语教程》阶段性成果[立项号JC1617])

应宜文博士浙江工业大学艺术学院副教授310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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